又是人間四月天。路邊的行道樹抽出了新綠,廣場的草坪泛起了鵝黃,天地萬物都在春風里悄然換了模樣。澄澈如洗的碧空下,暖陽溫柔灑落,帶著微涼的風裹挾著萬物復蘇的氣息撲面而來,鉆進發梢、耳畔與衣襟,將沉睡一冬的活力悉數喚醒,連空氣里都躍動著舒展的渴望,處處閃爍著生命的光芒,在春日的饋贈里醞釀著蓬勃生機。 若說春日里最動人的幸福滋味,必定藏在奶奶親手做的玫瑰醬里。 我家老宅是座二進院落,庭院開闊。每到春天,各色花卉輪番登場,爭奇斗艷。而在這百花爭艷的盛景中,玫瑰是當之無愧的花魁。奶奶特意在庭院中央,筑起一方兩米見方、一尺半高的花池,將最肥沃的土地與最悉心的照料都給了它。四月一到,千朵玫瑰競相綻放,深紅淺粉的花瓣層層疊疊,馥郁的甜香順著窗欞、門縫流淌,填滿整個院子。 每到這個時節,奶奶都會顯得很溫柔。說笑間,多了幾分少女的矜持。反復地叮嚀,不許在花池邊跑,不許朝花樹大聲喊叫……給我們立了種種“規矩”。她生怕因我們的莽撞,驚落了滿樹的花瓣。 我們姐妹倆按捺住雀躍的心情,踮著腳尖立在花樹下。仰頭的剎那,馥郁甜香如絲綢般漫過鼻尖,輕吮一口,蜜意便順著呼吸蜿蜒而下,浸透每寸肌膚。再深吸,再深吸,連脈搏都裹著香氣微微震顫,整個人被溫柔的馥郁層層包裹,沉溺在靜謐的甜夢里。 我們久久不肯離開。于是,奶奶在花池旁邊的地上,鋪上席子,我們仨就躺著、坐著、趴著,寫作業、吃飯、喝茶。夜深了,才不得不回到屋里。有誰能拒絕這人間美景?因美景而生的美好的心情呢?因著玫瑰,或許能暫時驅散奶奶心底的煩惱,她可以無憂地憧憬著未來的日子。而我小小的心,好像打開了一扇門,世界如此美麗而神秘,每一片花瓣都帶著宇宙浪漫的秘語,指引我,在心底開始觸碰有關美、有關美好的一切。 花兒綻放三四天后,奶奶就要開始收集花瓣了。將花朵剪下,取下花瓣,清洗掉灰塵,瀝干水,鋪在竹篩上,放在陰涼處。上面蓋上白紗,避免灰塵和飛蟲。陰干之后,奶奶準備好一些干凈的玻璃瓶,放一層花瓣,放一層白糖,這樣一層一層,最后用湯匙摁緊實,瓶口糊毛頭紙,蓋子擰緊。一瓶瓶,就這樣靜置,直到過年。 這些裝瓶的玫瑰,奶奶會拿一些送給她的朋友,寄給在北京的姑姑。在做這些的過程中,奶奶暖暖地笑著,沉浸在屬于她的美好和幸福里。 當春節來臨,奶奶拿出玫瑰醬。原先緊實的滿瓶的花瓣,在時間的沉淀下,濃縮成了半瓶?;ò甑哪右老∩写?,紅的更紫了,紫的更黑了。打開蓋,撲鼻的香氣,熱烈又甜蜜。奶奶把這些玫瑰醬,包在黃米面炸糕里,將春天的芬芳,留在了熱氣騰騰的年夜飯上。輕輕一咬,唇齒留香。在大家贊不絕口的夸贊聲中,奶奶終于放下了從春到冬的守護,總算沒有辜負玫瑰花這一季澎湃的綻放。 后來,我慢慢長大,也吃過很多種玫瑰醬,但終究比不上奶奶做的這么純粹,這么醇香。 1995年,老宅重建,玫瑰花樹移栽后,沒有活過來。 2002年,奶奶去世,至今也20多年了。奶奶出身名門,爺爺去世后,在最困難的時候,奶奶掃糞賣茶水,硬是養活了一大家子人。在茶水攤上,一次,有個人喝完茶忙趕車,把皮包落下了,里面有1800多元、幾百斤糧票。奶奶每天帶著皮包出攤等失主,最終一文不少地歸還了人家。 那是20世紀60年代,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。奶奶憑著她刻進骨子里的那種貴氣和智慧,從容不迫地硬是把破碎的日子過得花香撲鼻,詩情畫意。 四季輪轉,日月如梭。緣聚緣散,于人于物,皆如此無能為力,不可抗拒。生命,是場不能回頭的旅途。在匆匆的聚散里,有些人,就像一道光,照亮我的心靈,用她美好的品質,給我種下一顆種子,并成長成一種力量,一直指引我,溫暖我,鼓舞我,讓我始終相信:幸福,不是一成不變的風和日麗,是經歷風雨時依然能遵從純善的初心,只要心存美好,終會一路芬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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