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冬前,婆婆叫兒子拉她回村,把屋后面的兩壟蘿卜刨了回來。兩笸籃,正好一擔。蘿卜長得白白胖胖的,放在缸里,藏在西窯里,夠她一冬天吃了。她也吃不了那么多,拿出些來給周圍鄰居。為了不讓婆婆種地,兒子們都不吃她種的菜,就這樣,還是阻止不了她回村種地的心思。80歲的老人,兩條腿疼得變形,想要回村里上地,得吃上止痛片。大塊地托侄兒種,剩下屋后那一小塊地,怎么也舍不下。玉米、蘿卜、蔥、白菜,每樣種一些,也是從秋天收獲到冬天,小小的自給自足和滿足感能填滿她內心所有的失落。
其實挺理解婆婆的,我認識許多和她一樣深深眷戀農村的人。跟婆婆比起來,他們對土地和農村的熱愛有過之而無不及,他們近乎偏執的守護與快樂,我們無法體會。
那天,打通了鄭大姐的電話,她第一句話就是:“你們怎么不來山上啊,大姐好寂寞!”后來才知道,鄭大姐的丈夫去世了,她一個人住在山里。我們姐妹每年春天去鄭大姐的山上摘槐花,沒等槐花開,鄭大姐就挨個打電話,邀請大家過幾天上山。鄭大姐家在街上村承包的山上種了好多槐樹,文學社的姐妹、老年大學的同學都是受邀的對象。每年摘槐花的季節,她最忙也最開心。客人走了一撥又一撥,她忙著做紅稠飯、包槐花餡餃子、拌一桌子涼菜,誰要是給她買了東西,她就嗔怪不停。那次我們抬了一卷宣紙上山,給她畫畫用,她記了一年又一年,見一次說一次。春天是槐花,夏天是金銀花,秋天有杜仲,她和丈夫種了滿山的寶貝,自己也不急著采了賣錢,就愿意呼朋喚友進山里熱鬧。
我們不會安慰人,但想到鄭大姐依然精神矍鑠地走20多分鐘山路下山接我們,便放心些,知道她自有辦法開解。我們只是單純拜訪,卻又變成了鄭大姐忙里忙外堅決要求必須留下來吃飯。烙蔥花餅、炒笨雞蛋,一頓忙活,一桌子可口的飯菜又一次俘獲我們的心。還有鄭大姐的貓啊狗啊雞啊鴨啊,都聚在屋外,乖乖地,也不進屋,她走到哪兒,就忠實地跟著到哪兒,每一只都有自己的名字。畫畫、寫詩、喂動物,77歲的鄭大姐在山上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,不拖累兒女,也不稀罕山下兒女們給的富足、舒心日子,她在種了20多年樹的山上,甘心當“山大王”。告別時,她單手叉腰,和那只特別厲害的狗站在路中央,另一只手和我們揮別,那份自在,是任誰也給不了的。
另一個這樣的老人是吊溝的老王。吊溝,我去過多次了,但每一次去,都會被已六七十歲的老王震撼。老王是個極浪漫的人,在一個人的村莊,種玉米、紅薯、蔬菜,種小麥、油菜花,房前屋后種了蘋果樹、香椿樹、花椒樹……一年到頭都有收成。他用玉米在院墻上排列出“中國夢”,小麥苗種成了五星的樣子,絲瓜、南瓜、葫蘆上也刻上了“中國夢”,老北瓜、小西瓜和南瓜擺成了花瓣的模樣,春聯上的字歪歪扭扭,是他自己寫的“唱好國歌”“升好國旗”。是的,十多年來,他堅持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,在小院里升國旗。三年前,我們一幫人還在國慶節早上摸黑上山,和老王一起升國旗。在老王充滿農民特色的浪漫小院,可以看到太陽升起的地方,我們列隊看著東邊泛黃、泛白,國歌聲中,國旗與旭日冉冉升起,那時候,老王的眼里淚花閃閃。那于他,定是幸福的時刻。
回村里整修一處院落,體驗田園生活的人越來越多,而鄭大姐、老王和婆婆他們才是真正懂農村的智者,土地是自然循環生生不息之源,他們離不開,并樂在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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