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偶然的機會,隨友人穿越亂窯溝時,發現路邊立有一個簡陋的木牌,上書“池上”兩個字。我以為此處有個水池,友人糾正說,池上是一個無人村。既然擁有池水,在這群山峻嶺中那可是寶貴的存在,為什么就沒有人居住了呢?心中不免升起一個疑團。 “池上”是一個很有詩意的村名。據我所知,以“池上”為題的古詩至少有四首,白居易一人就寫了三首,其中一首寫道:“裊裊涼風動,凄凄寒露零。蘭衰花始白,荷破葉猶青。獨立棲沙鶴,雙飛照水螢。若為寥落境,仍值酒初醒。”一派恬適寥落的自然風光。而韋應物的《池上》:“郡中臥病久,池上一來賒。榆柳飄枯葉,風雨倒橫查。”描繪的是一幅深秋風雨橫行的淋漓畫面。盂縣的池上,到底更接近哪一種情形呢? 金風送爽,秋雨帶寒,我擔心山上的紅葉受凍后離枝落地,于是約了幾位好友去尋找池上,一來解我困惑,二來登山游心,暫寄跡于紅塵之外,得曲徑佳趣,共山水一樂。 車到石跪村,選擇太行一號旅游公路,回環往復,一路下陡坡,順利來到亂窯溝。同行的王老師是池上村本地人,在他的指引下,車沿著仙云峰景區新開掘的盤山路,一路抬頭,向上攀升。遇到碎石塌方,王老師和同車的攝影記者榮生搶著下車動手清理,成了開路先鋒官。停車間隙,我俯身下望,山腳下的村莊,星羅棋布,如火柴盒般大小。山路兩側的山坡雜葉交織,色彩斑斕如披錦繡,不禁感嘆大自然的神奇造化。所謂仙云峰,是池上村北的一座山峰,為方圓十里最高峰,人稱之為“北池垴”。盤山路開通不久,路面還沒有硬化,彎急坡陡涉險處不少。不能再抱怨了,王老師說如果不是這條路,眾人從亂窯溝底就得徒步拄杖步行爬山了,好腳力的人緊走也得一個小時。終于,車輛被一道簡易的木柵欄攔住了去路,榮生當過亂窯村駐村工作隊隊員,熟悉當地情況,推測是山上的放牛人攔牛用的,后在南池垴松樹林中,果見有十多頭黃牛緩緩出沒。越過柵欄前行不久,迎面山梁被挖開一道豁口,里面就是池上村了。 被挖開的山梁叫廟堰,其地勢略略高于池上村已經廢棄的一排排石碹窯洞,自西向東像太師椅的靠背一樣阻擋北方來襲的寒風,古人在池上立村可見是很有智慧的。問起池上村“池”之所在,王老師指著南池垴山腳下一方土地說,傳說中的池,如今已被改造成良田了。這樣的結果令人大失所望。不過,王老師補充說,池上村東口有一株千年古槐,值得一看。于是一行人改向,沿著凹凸不平的青石街道魚貫而下。眾人從一排排石窯洞前經過,只見門窗支離破碎,院墻崩塌傾頹,石碾磨盤“身首異處”,街巷中蒿草離離,枯葉封地,一派荒涼景象。間或有牽牛花纏枝升蔓,向上撐開小小的喇叭花,粉紅色的花朵在秋風中隨風搖曳,維系著池上村最后一息生機。真的有“春去花還在,人來鳥不驚”的感覺。街長約里許,我在隊尾盤桓拍照,前面已經人聲嘈雜,趕過去一看,大事不好,千年古槐也倒下了,其樹干粗壯可供兩人合抱,身長二十余步,鐵骨錚錚,席地長臥。樹心早已經空了,全仗四周樹皮支撐到最后一刻。眾人一片唏噓。小道另一側見一粗壯櫟樹,枝葉繁茂,與古槐遙相呼應。該樹樹皮裂紋密布,樹圍需三人聯手合抱,樹齡不下百年,其根莖如椽起伏,四下出沒,凸出于地表部分多附生綠色霉苔。一生一死,向東而出的鄉間小道在生死之間搖擺而去。池已干,樹亦折,初戰不利,不過王老師強調池上村還有一“險”。 池上村東北角,北池垴與黑節垴的連線就是山西與河北的省界,兩垴之間缺口處,巨石平鋪。缺口下面的山谷老百姓叫“紅窯”,屬于河北省平山縣黃安村。站在缺口巖石上觀賞紅葉,是再好不過的去處了。只見天地在此處豁然開朗,秋風滿懷,迫人呼吸。腳下山坡順勢遠走,如萬馬奔騰,又似蛟龍入海,挾勢難收。起伏的山脊開合升降變幻無常,溝外生溝,谷外連谷,紅粉黃綠青紫褐,猶如彩色琴鍵散布其間,近景分明遠景暗淡,明暗連環,七彩交錯,煙嵐紗霧溢流其間。秋風攪動,葉浪翻滾,似孔雀開屏,美不勝收。廣闊天地間,好一幅宏偉雄壯的山水畫卷!偶爾也能聽到烏鴉的叫聲,只聞其聲,如果把持不住,它特有的腔調,會把人的思緒帶到另一重意境之中。想到自己身在山西,盡情欣賞的卻是河北風光,不由苦笑。有道是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兩鄉”。豁口平臺下有曲折小路相接,王老師一馬當先,下到紅窯半坡,又左拐折向西,尋找一條他小時候常來割柴的腰道。腰道屬于山西,約一米寬窄,緊緊貼附于北池垴斧崖中部,上不著天,下不著地。人在腰道,一側是高崖懸石外凸,另一側是萬丈深淵棱線,說不怕,一定是違心的話。腰道上柴枝密織,綠葉連屏,相隔數米,則前后不見人影,只能憑借聲息相通。空中柴枝交臂阻擋,地上落葉織氈,厚可沒足,難探深淺。路窄處行人往往需爬行方得通行。腰道本已逼仄,柴枝荊棘落石又占了一半,行人只能壯著膽子在柴隙與懸崖邊棱之間騰挪閃躲,縮身潛行。有同伴口出戲言:“大家注意腳下,掉下去就成了河北人了。”腳下的路越走越艱難,荊棘擋道,針刺牽衣,可謂寸步難行。抬頭看天緩口氣吧,眼見高崖上外凸的塊石層層疊疊,誰也說不準哪一塊石頭在哪一刻會突然崩解脫落,一個個心中叫苦不迭。走了許久,終于來到了一處較為寬闊的地段,臨懸崖棱線一側用巨石壘了一段石墻,推測這些壘墻的石塊,也是就地取材,利用落石所壘。此處是早年間放羊人趕羊宿圈避雨的場所,姑且稱之為“羊站”,羊站上方的高崖上,附結有更大更多外凸的懸石,正是這些懸石在下雨時起了雨傘的作用。可見這世上的事情,都得一分為二去看待才能公道。羊站往西約十米處,腰道上貼崖矗立有一塊巨石,其與母崖裂隙分明,上窄下寬外形似一個鼻梁,我稱之為“閻王鼻子”,它若有異動,腰道上的人那是躲無可躲,去無可去。閻王鼻子再往西去,荊棘密布,遙見北池垴主峰斧削絕壁直插天際,刀鋒之上,有十幾只黑鷹開翅連環在云端盤旋,估計一家老小都出動了。斧崖中部有一個巨大的巖龕凹陷回去,當地人稱“大天地”,來頭不小。王老師說,過去的人有膽大的吊繩索上去掏五靈脂。我有心前往一探究竟,可惜同伴們早已心膽俱碎,一致要求“返航”,力勸我見好就收,我只好作罷。歸途是熟路,后隊變前隊,同伴們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,一個個比下班還跑得快呢。我自己在腰道落葉間撿到一個手掌大小的毛氈,是松鼠類的毛發緊緊黏結在一起,我猜測是鷹隼的窩,被大風從懸崖上吹落下來了。另外還發現不少小草在莖葉分叉處夾掛有淺褐色的蟬蛻。大概是來自河北的鳴蟬為懸崖峭壁所阻,就地落草安家了。我來時小心膽怯只顧腳下路況,不及其余,歸途就從容了許多。離魂暗歸,穿林越石,分辨出腰道上有酸棗樹等植物散布其間。與我共同斷后的王老師介紹說,過去老百姓缺柴燒,腰道上的柴草還沒有長出來就被鐮刀割光了。 回歸到觀景平臺,眾人飲水打尖后,準備打道回府。太陽這時候恰好露出臉來,日光射處,山谷里風煙擾動,明暗分明,虛實相生,遍坡黃櫨這才呈現出它們本有的血紅的色彩,萬里山水畫卷頓時熠熠生輝,五彩繽紛,鮮艷奪目,美不勝收,令人百看不厭,如飲甘醇。 尋池池毀,滄海桑田;古槐臥地,令人惋惜;彩葉變幻,大飽眼福;腰道之險,攝人心魄。不虛此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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